美麗失敗者

　　Ketil Bjornstad/凱特爾畢卓斯坦，05年底，我才第一次聽見這如詩般的鋼琴聲，在沒有期待之下，是克魯德被我威脅兼哀求，隨手塞給我的唱片。雖然隨後發生的場景十分荒謬，我在下雪的山谷裡，數天未能洗澡，奔波中用頭巾裹住長髮，試著不嘲笑自己及腰的愚蠢（對一個天天游泳、常常旅行的人而言，長髮實在是愚蠢的可以）。那晚我將自己硬生生塞進農家提供的厚棉被底下，一間典型的藏族民居，我們居高住著，那些用木板搭起的簡陋隔間，十幾個旅行者橫豎躺在其中，我對將要降臨的夜感到不安，溫度一直下降，白雪積滿窗沿，房子外本來還有些藏民交談，狗嚎叫著，和輕輕的馬蹄踏步，在入夜後都消失無蹤。孤寂感襲上我的背脊，低頭看錶，傍晚五點多，城市裡正要開始熱鬧，我想像 J 必須搭乘地鐵，穿越那些多雨的嘈雜，日復一日，她在地鐵上會讀些什麼書，今天有令她開心的事物嗎？

　　如果房子裡空無一人，我會舒服些，然而偌大空間中有幾聲低語交談，我坐立難安也無法融入他人，旅行到了某個時間，總要面臨失根已久的乾渴，我知道它將來__我的恐懼，它總知道選在哪個時間站在門外，或許是徹夜狂歡過後，或許擠在陌生人群裡等著公車。我嘆了口氣，歡迎它請進，坐吧，今天的我無力掙扎。請進，它穿著雍容的毛皮大衣，尾擺掃開我的破舊背包，

　　它蠻橫、憂傷的看著我。


　　在炕上躺平之後，我感覺到那滿身尖銳的恐懼正虎視眈眈環視四周，戴上耳機，我知道就算想像夏威夷鵝黃色的Pina Colada也沒有用。我更不敢回憶原鄉的一切，熟悉的咖啡館，街角的公園。按下播放鍵，凱特爾指尖的觸碰，往我耳邊輕輕，輕輕，追趕過來。
　　那些字句，細細密密地，滲進我的身體裡，流到疲憊、焦慮，又必須堅強的四肢五官間，我閉上眼睛，「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」，凱特爾均勻觸摸琴鍵，我所清楚的那些步驟，可以看見十指偶然跳躍起，又流暢的穿梭在黑白之間。我讀見密碼背後的圖片，只是不知道，原來有人可以這麼輕易的，將優雅、繽紛，又帶點惆悵的世界，在想像裡成為真實，從地球的另一端，此時送進我的夢境裡。
　　我窺視著恐懼，它似乎也愛這個旋律，即使面無表情，仍然與樂音交談起。「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沈睡」，那是一張衰老又專注的臉，我從來沒有勇氣問我的恐懼，為什麼你緊追不捨，為什麼你愛我，如同我愛生命一般如此熱切。「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」，眼角竄出淚水，凱特爾把我遺失的一切寫入他的歌裡，屬於年老後回憶青春的，屬於錯過的，屬於承諾、屬於放手，「它說，在這一千年裡我只熱愛我自己」

　　我翻身將雙手帶到胸前，呼吸的十分緩慢，試著用吐氣拉開琴聲裡的情緒，我不是第一次聽這張專輯，然而卻是第一次被完整的拉進去，凱特爾用羽翼輕柔涵蓋了我的其他思緒，只是訴說著，一段接一段，煩瑣的人生由絕美的特技者，在上空演出。一條細到不能再細的鋼索，襯著無垠藍天，那些散落一地像星星，是即將墜落的危險，我記得每一幕生命裡的被選擇、被挽回、被擁抱，「沒有任何淚水使我變成花朵」，被釋放。

　　夜更深，窗外的狗兒偶然因為人的經過，低吠幾聲。
　　我很想對你說，我試過，我真的努力試過。現在我來到這裡，是為了陪這塊孤獨的石頭，繼續在未來一千年，坐滿整片天空。

　　「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王座」

　　那一夜，我忘卻孤獨的樣貌，在凱特爾的琴聲中，與恐懼共度一宿，它不再沒有名字，不再是門外的陌生人，它給我說了另個故事，關於很久很久以前......
　　很久很久以前，一個女孩在世界的邊緣流浪。





附註：

Ketil Bjornstad，凱特爾畢卓斯坦，挪威鋼琴詩人，推薦專輯：全部都推薦，但是當時我聽的是The Rosenborg Tapes

「」內詩句，源自中國詩人，海子的《西藏》，全文為「 西藏，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。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，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。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，他说：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。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。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，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。」

本文記敘背景，是在要人命的亞丁，真是夠冷阿，還給我一直下雪。另外，我平常不推薦音樂，但是，這個真的不是開玩笑的好音樂。

以下是Ketil Bjornstad的Prelude 13，不過Rosenborg Tapes比這個還要好聽一百倍。